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,大都咸阳一片混乱。

    这月余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,先是各种奇异星象,接着便是“亡秦者黑”的谣言满天飞,随后墨者行刺皇帝未果,全城正在大索缉拿呢,公子扶苏却又突然出奔……

    不仅如此,扶苏的部属出奔至阿房,还将阿房宫众多刑徒释放。这些民夫、刑徒骇于秦法之严,竟不敢动弹分毫,但也有一部分像没头苍蝇般,在关中到处乱跑,让戍卫畿内的中尉军焦头烂额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关于公子扶苏妄图勾结墨家,谋害陛下,失败后心虚而逃的流言,又因为昌南侯府也空空如也,黑夫家眷随扶苏而去,有人说,昌南侯也参与了这次密谋。

    总之,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,以上传言在咸阳大街小巷散布,黑、扶的形象,在往乱臣贼子方向狂奔。

    三天过去了,乱象仍未平息,城内白天也不准随意外出,卫尉、中尉军出动到处抓人,逃跑的刑徒民夫犯了许多案子,关中人也自发组织起来与之械斗……

    这是自秦王政九年,嫪毐之乱后,咸阳陷入的最大混乱,咸阳没有外城墙,别说普通黔首人心惶惶,连官府朝廷,也惴惴不安。

    按照常理来说,以秦朝高效缜密的制度,本不该如此,众人都暗中猜测,朝廷如此举措失当,莫非是陛下他……

    猜测八九不离十,扶苏出奔的时候,秦始皇帝也病情加重,数日不能理事。

    这件事只有左右丞相及中车府令赵高等寥寥数人知道,宫内隐瞒消息,一切奏疏都“留中不发”。

    秦朝事无大小皆决于上,皇帝病笃,暂时失去了决策的能力,一时间,失去了皇帝的秦朝中枢,几乎瘫痪。

    除了两位丞相将被蒙毅“大义灭亲”举报的卫尉蒙恬下狱囚禁外,就只让卫尉、中尉军出动小部队缉捕抓民夫、刑徒。

    至于扶苏出奔事件该如何处置?群臣争议不休,却没人敢做决定……

    左丞相李斯和右丞相冯去疾相互推诿后,达成了一致:“还是等陛下清醒后再做决断罢!”

    就在这种情况下,公子扶苏一行人,竟靠着手里的符节,侥幸离开了关中,进入通向汉中的捷径子午谷,朝廷只派人远远跟随,既没法抓,也没去拦……

    负责此事的郎中户将赵成每天都两次进宫,向哥哥赵高报告最新情况。

    “别人觉得公子扶苏逃不了多远,但我看未必。出了子午谷就是汉中,汉中往南是巴郡,巴郡过了大江是洞庭郡。三个郡出了名的多蛮夷,少编户,有不少官府力不能及的小道。一旦扶苏顺利抵达洞庭郡南部的镡城,便进入南征军管辖地域了……”

    赵成忧心忡忡,他很清楚,扶苏出奔,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!长公子一旦失去嗣君的资格,赵高的弟子,秦始皇最宠爱的幼子胡亥,无疑将成为最有希望的公子,而他们家,也势必飞黄腾达!

    所以赵成真希望公子扶苏能被缉捕,甚至死在路上……只可惜赵氏兄弟的权势,还没大到能派刺客死士去追杀扶苏的程度,更未能事先料到,这瞬息万变的乱局。

    赵高却笑了。

    “我倒是希望,扶苏真能逃到南方去。”

   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扶苏出逃的路径指向何方,一旦扶苏侥幸跑到镡城,昌南侯黑夫就将面临两难:是与朝廷决裂?还是将扶苏送回?

    若选前者,他将被坐实“谋反”的罪名,将面对秦始皇帝的愤怒。

    若选后者,也讨不到好,反而将失去最后的旗帜。

    “兄长,陛下清醒后,会如此处置此事?公子扶苏,可还有翻身的可能?”赵成更关心这一点。

    站起身来,看着灯光晦暗的咸阳宫殿,赵高问反弟弟道:“陛下期望的嗣君是怎样的人?”

    “弟岂能知道陛下心思。”赵成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却知道。”

    赵高道:“陛下给公子扶苏上过两堂课,一堂叫做‘独断’,一堂叫‘君臣一日百战’,但还有一堂没来得及上,那便是‘天家无亲情’!”

    “若扶苏真敢举兵,杀进宫,陛下自然会暴怒,但也会惊喜,他当然能轻易平定叛乱,但说不准,这之后会狠狠教训苏一顿,然后将皇位扔给他,自己带着御驾西行,找西王母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赵成目瞪口呆,赵高却笑道:“当然,也可能一怒之下,将扶苏大卸八块,因为陛下不容背叛,秦始皇帝喜怒无常,谁说得准呢?”

    但不管如何,生死都在五五之分。

    “而若扶苏怯怯入宫谢罪,陛下失望之余,仍不会要了他性命,大不了幽禁起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本以为,以扶苏的性情,会入宫请罪,将所有事揽到自己身上,但万万没想到,他竟选了最糟糕的一种!”

    若非在宫中,若非是与弟弟的密谈,赵高都想放声大笑了。

    这就好比对方推到高地,你正绞尽脑汁如何对付,他却忽然点了投降!

    赵高乐坏了。

    “扶苏不曾想,一旦出奔,就坐实了不忠不孝的罪名。”

    “一旦离开了咸阳,长公子就不再是长公子,而是贪生怕死的乱臣贼子扶苏!”

    “更糟的是,在陛下看来,扶苏在期盼父皇崩卒,将希望寄托远方的将军身上,想像藤蔓一样,依靠昌南侯重夺帝位,陛下辛苦统一的天下,可能会一分为二。亡秦者黑、今年祖龙死、始皇帝死而地分,公子扶苏这一出奔,是在将时局,往这三个陛下最忌讳的预言上引啊!”

    言罢,赵高一摊手:“所以,扶苏完了!”

    还顺便害惨了黑夫,这烫手的山芋,昌南侯是接,还是不接呢?

    “真是愚蠢至极啊。”

    赵成唏嘘不已,赵高却觉得,扶苏会走到今天这一步,并不意外。

    独断、善于权谋、心狠手辣,这是秦始皇期待的嗣君,但还有一点最重要的,那就是将秦始皇创立的制度,尤其是废封建,行郡县延续下去!

    就像日升日落,虽然今日的太阳不一定是昨日的太阳,但它是太阳,这一点不能变。

    在秦始皇心中,秦朝的皇帝,决不能变成温润的皓月,与繁星共存,那样的话,和改朝换代没什么区别。

    扶苏符合么?

    显然不符合,但秦始皇在矫正他,希望长子能往自己期待的方向改变,但扶苏同时也在受经历和各种人的影响。

    太多人期待下,揠苗助长,这秧苗啊,长歪了,歪得连他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了。

    “扶苏,或者扶苏的谋臣们畏惧陛下,慌乱下做出此举。子不知父,父不信子,不就是这种下场么?他对皇帝的了解,尚不及赵高十分之一……”

    赵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,他得罪过蒙毅,得罪过黑夫,但为何能一直完好地活到现在?对方一点都奈何他不得?

    当然是因为,他是依附在皇帝脚边的阴影中蠢虫,皇帝认定赵高忠心耿耿,办事牢靠,哪怕如蒙毅般,找出了必死的证据,只要秦始皇一句话,赵高依然活得好好的。

    正因为了解秦始皇的心思,赵高才能长盛不衰,才能抓住那些瞬息既逝的机会!

    眼下,这个巨人就要倒了,赵高必须将自己精心培育多年的新君推上去,否则,他的下场必将很惨!

    他突然问了赵成一句:“万一陛下这次便是大限已至,再也醒不过来呢?”

    赵成抖了一下:“若如此,非但咸阳,恐怕连天下都将一片混乱!”

    “混乱?”

    赵高笑道:“世人皆畏惧变乱,但我却觉得,混乱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对扶苏这种仁善的人而言,混乱是个陷阱,但对吾等而言,混乱,就好比这宫殿的梯子!能让人,触及到原本无法企及的高处!”

    有人天生世卿,却心存侥幸,怯于尝试。

    有人贵为公子,却空有仁名,受限于能力,无法适应这纷繁乱局,被挫折击垮。

    他们站在高处太久了,一个失误,就会被拉下深渊。

    有人已经出局了,而在这混乱中,有机会攀上台阶的,都是些什么人呢?

    “是栖息在皇帝肩头,随时睁着一只眼睛的夜枭!”

    “是相信,人生哀莫大于贫穷,悲莫过于卑贱的厕中之鼠。”

    “是从士伍黔首,一路向上攀爬,从未停下脚步的黑犬。”

    只有从最低处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,才明白,一切皆虚,唯独阶梯才是真实,人生在世,无非两种:被人踩在脚下,或踩在别人头上!爬上去,爬上去就是一切!

    赵高出身卑贱,野心却不小,他很清楚,未来时局的关键在何处,也明白,谁才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。

    如今扶苏出奔,黑夫远在南方,李信远征西域,蒙恬已被囚,蒙毅独木难支,王贲垂垂老矣,没几天好活,朝中主事的,就剩下左右丞相。

    若皇帝当真去世,不管他留下何种遗诏,让谁继位,赵高觉得,自己都是时候约李斯密谈一次了……

    他有把握,让这位刚被秦始皇黜落的左丞相,与自己合作!

    赵高盯着天上的星河,吐露了深藏许久的想法。

    “众说纷纭,可实际上,荧惑星不是别人,正是我赵高!”

    “一旦能爬上高位,我将留于心宿,把持太阿!”

    但凌晨时分,匆匆赶来的谒者,却让赵高的如意算盘打空了。

    “中车府令,陛下,醒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