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不服。”

    当还蒙在鼓里的周缟兴冲冲地被唤来厅堂,想要做郡守与田洸二家的媒人时,却愕然发现,这儿并没有觥筹交错的其乐融融,只有被按倒在地的田氏宗主。

    愣神之余,他也被曹参令人五花大绑,押到了黑夫面前。

    这下一切都明白了,周缟,这个昔日的老行伍有种被蒙骗的恼怒,他倔强地抬起头,重复着那句话:“我不服!”

    黑夫坐在案几后道:“你贪腐受贿,违反律令,证据确凿,连自己也承认了,律令有言,受贿一钱者撤职,主守而盗,值十金者弃市,本官拘你,有何不服?”

    周缟却道:“郡守少拿律令来说事,那一日,你与我说什么官字两口,收受贿赂也是一种变通,如此听来,郡守也深蕴其道吧!又听说郡守年纪轻轻,就已家富千金,我就不信,你难道就没贪墨过?你我皆为好财之人,郡守欲罚我,何不先自戡?”

    “大胆!”一旁的曹参大怒,要令人割了这厮的舌头,以免他乱咬人。

    黑夫却阻止了曹参,停下了手中的笔,踱步到周缟边上,笑道:“你说的不错,我是年纪轻轻家累千金,说起来惭愧,还真是钻了律令的空子,以家母之名开设产业,又让亲戚代我经营。这数年之间,从陛下到百姓,众人皆知,所谓的糖氏便是尉氏。碍于我的地位和名声,关市不敢刁难,小吏不敢得罪,故一路放行,红糖遂能大行于世,也有点借威势凌人的意思。“

    说道这,黑夫却严肃下来:“但我敢说,吾家挣的钱,每一笔生意,都是愿买愿卖,一点点积累的利润,既没有贪墨民脂民膏,也没有监守自盗。而且,我安家室之余,也未忘官府,南郡、豫章的蔗田糖坊,给不少当地百姓提供了生计,又让当地官府增了税收,于天下有利而无害。我这十年仕途,上不负君,下不欺民!行得正坐得直!”

    “为吏之道有言,清廉毋贪,吏之善也。居官善取,贱士而贵货贝,安家室而忘官府,吏之失也。我有吏之善,汝有吏之失,当然有资格,以律令将你绳之以法。除胶东之大害!”

    周缟张口结舌,最后只能垂下头,低声道:“我无话可说,但是郡守,就像那天你与我说过的,远离关中,还想依照律令来治理地方,绝无可能!”

    “我收受田洸父子钱货不假,但纵然我不拿,官府经营的盐场难道就能盈利?一样会在海寇侵扰下荒废,我既没有人手去捣毁私盐,也奈何不得那些乘着船,来去如风的齐人渔寇。甚至于,若不与田氏合作,我派去乡里的官吏,连田亩大小都量不了,租税也收不上来!”

    “哪怕我像郡守说的一样,清廉毋贪,上不负君,那又能怎样?下面的民,那些个齐人,会视我为父母官么?只要朝廷租税一日不减,口赋徭役不松,他们便会永远视秦吏为硕鼠,日夜想将吾等驱逐!”

    周缟心里万分委屈,郡中上计催得紧,若是交不足,他就要被申斥、丢官。

    思来想去,坚守原则,结果会闹一个两头不讨好,还不如与当地豪强大族合作,依靠他们来统治郡县,至少能应付了上计,至于下面如何,只要不生出叛乱,等任其到后拍屁股走人,留给下一任县令操心去吧!

    这是无数秦吏空降到关东后,学会的“为吏之道”!

    千里之堤毁于蚁穴,妥协一旦开始,就停不下来了,所以黑夫面对的,不是一两只硕鼠,而是因水土不服而荒废堕落的秦法、秦吏。

    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。叶徒相似,其实味不同。所以然者何?水土异也……”

    黑夫不由想起《晏子使楚》里的这段话,要如何解决,还真是一个大难题。

    周缟也明白,不管说什么,自己都死定了,遂抬起头道:

    “郡守可别忘了,在下密,在胶东,贪墨之人可不止我一个,郡守还能将他们统统捉了不成?”

    黑夫板着脸:“受过夜邑田氏贿赂的,自然要统统严惩。”

    一路走来他也看明白了,夜邑、下密的官吏们,五年间已被腐蚀殆尽,如同根也烂掉的树,只翦去生虫的枝叶是没用的,必须统统拔掉!

    周缟却笑了起来:“郡守也说过,若是将胶东官吏一扫而空,你用谁来治民,那些修了一半的行宫、道路、金矿又该怎么办,等到陛下东巡来时,看到的,只怕是一片狼藉!郡守讨好不成,反受其咎!”

    黑夫却大笑道:“汝等为官,反正都是被下层本地吏员所蒙蔽,政令不达地方,有你们没你们,有何区别,至于陛下东巡……”

    “迎尊者必持帚,不将胶东这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,将汝等这群蠹虫杀灭,难道还由着汝等继续为害地方,侵蚀官产,只蒙上一层布,假装胶东敞亮干净,以此欺骗陛下么?”

    黑夫想得很明白,与其畏手畏脚,投鼠忌器,还不如拼着器物打碎的危险,将硕鼠驱赶了。

    言罢,他不耐烦地一挥手,让曹参将此人押下去,好好审问。定要追根究底,办成大案、铁案!将下密官场一扫而空,这样才好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,牢牢管住这处出产渠展之盐的宝库……

    “还是那句话,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随后,黑夫又让人将田洸押上来,宣布其罪状:向官府行贿,勾结乱党,引来海寇,侵扰盐场,劫掠官产,又私下煮盐贩卖,又伙同淳于轻侠,行刺郡守!

    总之,就是犯了行贿、群盗、为乱、谋反等罪,一个夷三族是跑不了了。

    田洸却仿佛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般,以头抢地,大笑起来:

    “群盗?贼乱?郡守真是会说笑,这夜邑本就是我家因复国之功得来的封邑,三代人经营了五十多年,相当于冠上了我家名号的屋舍。”

    “屋檐下的万户百姓,也是我家的属民,我谨记大父之言,敬之爱之,轻徭薄赋,让他们繁衍生息,使夜邑繁荣,不亚于即墨。而下密盐场,也是齐王准许我家经营的产业,就好比君家之蔗田红糖。”

    “可现如今,秦吏来此,却不由分说,将我家的房子占为己有,夺了我家的盐场改为官营,更对百姓课以重税、徭役!敢问郡守,汝等秦吏和我田氏,谁才是真正的盗贼!老夫这五年来苦心谋划,不过是一点点夺回本属于我家的财物罢了!你想以秦律来定我罪?呸!我一直是齐人,只知管子之法,不知什么狗屁秦律!”

    田洸一不小心,说出了大实话,黑夫有些可惜地摇摇头:

    “你看的倒是分明,没错,入人园圃,窃其桃李,攘人犬豕鸡豚,入人栏厩,取人马牛,夺人屋舍,占人妻女财货,皆为盗贼,但却只是小盗。”

    “而窃人之国,陵人疆土,夺人社稷,此为大盗!”

    “古人云,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,庄子这句话,说的是你田氏当初窃姜齐为诸侯的事吧?此言乃真知灼见也,不管田氏做了什么,既窃国为君王,权柄在手,故无人能绳之以法。”

    “但风水轮流转,现如今,轮到秦夺取了齐地,昔日王侯子孙,也变成了亡国之余,权柄,握在了秦吏手中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失去了特权,休说欲图复国,就算是窃钩,也成了罪过,汝等这些小盗,自然要被吾等这些大盗所诛了。”

    田洸理直气壮的质问,却被黑夫怼没了,哑然失笑道:“郡守还真是一位枭臣,竟不羞于承认自己是盗贼。”

    “盗亦有道。”

    黑夫从来不不认为,自己是正义的伙伴,他站到田洸面前,看着他绝望的眼睛道:“成王败寇,怨不得人,但田洸,你可知道,最终害死你全家的不是这些,也不是贿赂等事。我并非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,刚开始时,你若积极与我接洽,未尝没有合作的可能。”

    他夺取豫章,和地头蛇吴芮称兄道弟。治北地,也同戎人、乌氏、良家子各派势力打得火热,想办法把羊毛这块蛋糕做大,大家一起发财。

    唯独对夜邑田氏,他却不惜痛下狠手!

    “因为你一念之差,做了件大错事。”

    黑夫靠近了田洸,冷冷道:“当你对我动了杀心,派人刺我于潍水上时,你家覆灭的命运,便注定了!此时此刻,黄县的郡兵,应该已经围住了夜邑,可惜安平君一代豪杰,其子孙却将无遗孑矣!”

    田洸怒发冲冠,面露凶色:“黑夫,你真的以为,黄县的郡兵就可靠么?”

    曹参闻言惊愕,而黑夫却淡然回首,似乎这一切也在他预料中:

    “没错,黄县与夜邑相邻,但胶东郡尉却对你和周缟做的事无动于衷,海寇之患也一年胜过一年。如此想来,他恐怕也是靠不住的,但却不至于为了你家,与朝廷为敌,反倒会一马当先,力图抢在我到之前,将汝家赶尽杀绝,以免遭到牵连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可不敢将自身安危全系于郡兵上,所以这次,我还邀了外援……”

    正说话间,已经消失快十天的共敖大步踏入厅堂,朝黑夫下拜道:

    “郡守,共敖幸不辱命,从临淄请来的两千兵马,已至平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