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官大夫。”

    离开利氏主宅后,利咸立刻诚惶诚恐地朝黑夫作揖道:“我也没料到,族长让我邀官大夫来赴宴,竟是为了这缘由……”

    黑夫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,笑道:“我素来敬重利大夫,纵然姻亲不成,尚有交情在,无妨,你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“唯。”

    可利咸在心里却都骂开了,骂利氏族长这事做得不够地道。

    原来,数日前,在利咸带着爵位回到家中后,除了妻、子欢喜不已外,利氏族长果然也开始重视他。他破天荒地将利咸唤到主宅,当面勉励了一番,说他是族中后辈里最有出息的,随后摆出长辈架势,对他耳提面命一番,叮嘱他去县城里做尉史需要注意的地方。

    虽然秦国不允许大族聚居,但氏族的联系依然很难斩断,即便分了家,小宗依然如星罗棋布地围绕着大宗,族长的命令,往往比乡吏都好使。

    而后,族长就突然向利咸打听起黑夫来,他似乎对黑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还让利咸替自己去下帖,请黑夫来宅中赴宴。

    “官大夫曾在本乡做了一年亭长,为本乡破获了不少案件,至今盗贼宵小一闻官大夫之名,便不敢为恶。官大夫对本乡有大恩,我却一次都未邀请他来家中,实在是失礼,这次便当做是赔罪了。”

    利咸还以为是族长要讨好黑夫,也不疑有他,便照办了。

    黑夫一来看在利咸的面子上,二来利氏也是安陆县第二大氏,影响仅次于郧氏,而且还与郧氏有些过节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,他于是便欣然应诺,于十二月二十八这天前往涢水乡赴宴。

    光看宅院外表的话,利氏似乎依然显赫,可只要仔细观察,就能发现,已经比过去没落了许多,甚至连黑夫在魏地户牖乡见过的乡豪张氏都比他们强,弟子教育、谈吐也差张氏远矣。

    宴席上没什么有营养的话,利氏族长邀请了全乡有头有脸的人物,众人都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黑夫,恭维他的年轻有为,是全县后辈的楷模……

    甚至还有人敬酒时说:“左尉应当退避让贤才对!”

    到这时候,整个筵席还算正常,可等黑夫吃到酒酣,起身如厕时,利氏族长却给黑夫办杀人案时打过交道的乡厩吏使了个眼色。

    乡厩吏立刻起身跟随,他等在厕外,待黑夫出来时,便轻声提议道:“听闻官大夫尚未婚配,利氏族长便请我为其伐柯,利氏族长有一嫡女,年方十五,容貌美丽,贤惠守礼,与官大夫年龄相近,或可为良配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“伐柯”二字,黑夫立刻就清醒了,他好歹是为陈平说过媒的,当然知道这是何意,便默默听完了乡厩吏的话,说自己考虑一番,筵席后答复利氏族长。

    毫不意外,黑夫宴席后亲自搀扶利氏族长退席,顺便婉拒了这婚事……

    “是老朽唐突了。”

    利氏族长面色没什么变化,他之所以让乡厩吏暗暗告知黑夫此事,也是考虑到若谈不拢,双方都不失颜面,二人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,说说笑笑地告辞。

    黑夫又拒绝了一桩婚事,内心亦毫无波动,因为这是他回来后,正式推辞的第四桩了……

    这还不算那些带着女儿找上门来,连他们家门槛都没进的投机者。

    在朝阳里,早在前年,黑夫刚当上亭长时,就有过一波“伐柯”的高潮,当时黑夫谁都没答应。如今黑夫成了官大夫,里中众人大概是觉得高攀不上他家,没敢自取其辱。

    可在云梦乡邑,却有不少人打算试试。乡啬夫、乡三老甚至乡游徼都先后请黑夫的姑母做媒,想要将自己的女儿、孙女,甚至是侄女嫁给黑夫。

    对于这些婚事,黑夫都一一妥善拒绝,没有让对方感到受辱,但还是经不住不断有人找上门来,便答应来利氏赴宴躲一躲,谁料还是避不开。

    利咸还在旁边骂着族长:”族长真是年纪越大越糊涂,竟自作主张,事先也不与我商量一番……“

    若利氏真的能有黑夫这样的女婿,对整个家族都是好事,但利咸好歹跟着黑夫两年,能察觉到他的心高气傲,寻常县乡女子,恐怕是难以入眼的。

    利咸猜测的没错,虽然按这时代普遍的成婚年纪来算,20岁的黑夫的确老大不小了,可他并不打算着急娶妻。

    没找到中意的另一半是原因之一,但还有原因之二。

    春秋时期的贵族礼仪,男儿二十行冠,女子十五及笄。可又规定,男子三十而娶,女子二十而嫁,为何如此之晚?成年之后为什么要等这么久?

    原因很简单,他们在等,等待能够为家族创造最大利益的婚姻

    通过陈平娶妻一事,黑夫也接受了这个理论。

    “天理人情不必细诉,婚姻在于有利可图!”

    这几天来找上门的婚事,于黑夫本人和他的家庭无益,反倒是女方那边有利可图。

    黑夫知道自己的潜力,不会止步于官大夫,更不会停滞在安陆小县。所以他想等等,待到更广阔的地域,再寻觅合适的婚事,当然,这其中也有点现代人的妄想。

    “也许再等等就能找到中意的女子……急什么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虽然事情没谈妥,退席较早,但天色已经快黑了,两个乡距离有点远,黑夫今天已经不可能回家,利咸便邀请黑夫去家里喝口热汤解酒,待会他再亲自送黑夫到客舍。

    “也好,我今日出门,还给你的妻、子带了点礼物。”

    黑夫折返到花了两万钱新买的马车处,取了两匹云梦乡买的帛布,还有装在木匣里的两斤红糖……

    利咸有些动容,黑夫没有因为做了官大夫,就对他失了礼数,连忙领着黑夫七拐八折,往他们所在的“利里”深处走去。

    利咸介绍道:“原本这个里都是一家人,分家后也是聚族而居,按照关系远近,距离利氏大宅近的是近宗子弟,远的就是远房子弟了。”

    利里的规模不小,粗略估摸,至少能住六七十户人家,可见利氏的势力还是不小的,不过黑夫没有后悔拒绝这桩婚事。

    利咸亦道:“这其实不算什么,在县城北郊乡的郧氏,也是一族聚居于一里,足有百余户人家,七八百口人!”

    黑夫颔首,这就是地方氏族强大的根源所在了,商君的分居令虽然从形式上拆散了宗族,增加了赋税。可实际上,他们依然换了种方式,紧紧抱团在一起,一荣俱荣一损俱损。

    这些县豪又往往和郡上的官吏相勾结,引为靠山,看来自己想干掉郧氏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    利咸显然是疏远的旁支,居住在里的最外围,不过走在路上,但凡是遇到了他的人,无不恭恭敬敬地作揖打招呼,看得出来,利咸的境遇已经大为改观了。

    利咸面上笑呵呵,人后却也不把那些同族当回事,过去二十多年里,他早就受够人情冷暖了。

    “就像官大夫说过的那句话,这世上不缺锦上添花之徒,缺的是雪中送炭之人,利咸不会将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言下之意,黑夫才是那“雪中送炭”的人。

    很快,他们就到了利咸家,却见宅院不大,院墙是才修葺起来的,看着很新,原本满是裂口、缝隙的木门刚刚用黑漆刷过。

    黑夫哑然失笑,这不就是他刚当上亭长那段时间,他们家的模样么?

    利咸推开门,请黑夫入内,却见院子收拾得很整齐,左边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批新购置,还没来得及布置的家具,右边则是稀稀疏疏长着韭叶的菜圃。

    再往里走,黑夫堂屋发现和院中一样被打扫得很干净,席子、矮案,甚至地上、墙上都是一尘不染,看得出来,利咸娶了个勤快的妻子。

    “妻,官大夫来了,还不快带着仓儿和鸢出来迎接!”

    利咸邀黑夫进入内,抱歉说家里太乱,同时大声呼喊,很快,就有个二十余岁的妇女从庖厨趋步走出,带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过来,忙不迭地朝黑夫下拜。

    黑夫后退一步拱手道:“快请起,在军中,我虽是利君上吏,可在平日里,我也以兄事之,嫂嫂快请起!”

    利咸之妻被这个丈夫常提起的“贵人”叫了声嫂子,有些不知所措,待她起身后,黑夫则蹲下身子,将两小盒红糖塞到两个孩子手里,笑道:“汝等都几岁了,叫什么名?”

    “我叫鸢,六岁了……”小女孩红着脸,有些羞涩,说完就躲到了母亲背后。

    只有头顶上留了一撮头发的小男孩则一点都不怕生,他大胆地看着黑夫,大声回答道:“我叫利仓,四岁了!”

    “利仓?”

    黑夫一时愕然,这名听着好熟悉啊,难道利咸的儿子,竟是个历史名人?

    等孩子们欢快地啃着红糖跑开后,黑夫才忽然想起来,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名的。

    “利仓,不就是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墓主人么!”

    黑夫一时忍俊不禁,睡虎地和马王堆,湖北湖南两大考古发现,居然以这种方式,在这个时空会师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