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4节

  周围的群众赶紧围过去,有劝女病人不要激动的,也有劝那些军人不要欺人太甚的,逼死格命群众到底算哪门子事?他们交军粮是为了让解放军保家卫国,可不是为了叫他们欺负老百姓的。
  “哎哎哎,有话好好说。”刘主任满头大汗地跑过来,身后跟着一队肩膀扛木仓的民兵。
  他们接了何东胜的电话就赶紧过来,这要是让这群人拖走了小秋大夫,那恐怕凶多吉少。没判刑就死了的人多了去,有哪个给说法了?
  一句黑五类狗崽子,就是她的死罪。
  “先开刀再说嘛。”刘主任满头是汗,拦在贺阳的前头,苦口婆心地劝,“同志,我的解放军同志,伟大的领袖教导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抓主要矛盾。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?是病人生病了,需要立刻处理。”
  贺阳在刘主任手上吃过亏,晓得这个老新四军不好对付,只面沉如水:“现在的矛盾是敌我矛盾,是两个路线的矛盾,是走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道路的矛盾!”
  “砰”的一声响,门口大树上停着的一只黑鸟吓得拍着翅膀嘎嘎跑了,再也不敢看热闹。
  女病人就跟疯魔了一样,双眼猩红,手上的木仓就顶着贺阳:“你让不让我开刀,你不让我开刀我就开木仓。杀人偿命,我崩了你我再崩了自己!”
  老百姓就像水一样,最逆来顺受,可是要把他们逼到极点,他们也会愤然反抗。
  公社民兵队长朝何东胜使了个眼色,两人分头领着人包抄过去,直接将余秋跟陈敏他们几个医生大夫推进手术室,嘴里头喊着:“开刀,开刀,先开刀再讲,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,搞成这样做什么?”
  看着大夫进手术室了,病人的母亲跟姨妈也一左一右,搂着他们家的姑娘往手术室送,嘴里头哄着:“开刀了,赶紧去开刀。”
  其实她们也被吓到了,谁都搞不清楚姑娘到底是怎么下的木仓保险,居然真的开了一木仓。乖乖,要是刚才方向没对准,搞不好就是一条人命哦。
  民兵们浩浩荡荡地堵在了手术室门口,旁边的病人家属们都跟着帮腔:“让人先开刀噻,有什么事情等到开完刀再好好商量。”
  刘主任看着贺阳,言辞恳切: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。她也不会插着翅膀飞走了,人就在这里,她爸爸还在呢,你怕什么呢?”
  贺阳冷笑,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刘主任,突然间又拉下脸:“没错,这么大的非法印刷,可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出来的事,我可得好好调查究竟有多少人牵涉其中。”
  刘主任始终满脸的笑:“伟大的主席鼓励我们办721大学,可没说不许我们自己印刷教材。”
  外头的人还在争论不休,手术间里头却是死一般的沉寂。
  陈敏被刚才的木仓声吓坏了,她到现在都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硫磺味。其实这应该是错觉,因为那一木仓子弹的落点是院子里头的树,离的她老远了,她应该闻不到任何味道才对。
  可是那震耳欲聋的木仓响却始终在她耳边回响,让她整个人都忍不住发抖。她捂着脸,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  为什么会这样啊?他们都不要上大学了,为什么这些人还不肯放过他们?
  李伟民脸色铁青,嘴里头一个劲地骂狗日的。
  手抄本这种事真要查起来的话,几乎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。谁还没看过几本偷偷流传的手抄本啊。
  拿这种事情做筏子,看样子那王八蛋是打定了主意要报复小秋。他恨小秋上次让他丢面子的事情呢,这回无论如何都要报复回头。
  余秋却是平静无波,她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同事们,催促道:“愣着干什么呀?准备开刀,侯向群打麻药吧。”
  病人手上的木仓被拉到了边上,她哭了起来,嘴里头一直在喊着小秋大夫。她自己同样吓得够呛,侯向群要给她打针的时候她都在发抖。
  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。
  别说杀人了,她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。
  余秋摸了摸她的脑袋,安慰了她一句:“没事的,你就负责睡觉,负责配合我们。手术的事情,我们来负责。”
  病人陷入了沉睡,所有人各就各位,忙碌了起来。
  病人的残角子宮连接的是盲端,没有荫道作为路径通过光源定位。余秋给它注入了美蓝液,让子宮膨隆起来,然后通过b超监测定位。这么做的话,她就能够比较准确的切到子宮内膜。
  另外一边的单角子宮要好很多,形态大致正常,与荫道相连通,所以可以直接通过光源引导,顺利找到子宮内膜。
 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余秋一点点地完成着手上的操作,她眼睛盯着电脑显示屏,慢条斯理地叮嘱自己的同事:“好好看,这样的学习机会很难得。可惜没有人录像,否则可以当教学视频。”
  陈敏眼睛一红,差点儿又掉下泪来。她不知道余秋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拍纪录片,她甚至不晓得余秋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上台开刀。
  他们要抓她呀,16岁的姑娘茫然地想着,小秋到底做错了什么?为什么她要遭这么多罪?
  余秋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遭受的不幸,她只全神贯注地手术。
  手术室墙上的时针一格格地往前跑,她一点点往前切,两个子宮都切到内膜后,再一针针地对接缝合起来。据说最考验医生微创水平的就是宮腹腔镜下的缝合技术,拼的就是医生的硬底子。
  余秋缝合着两个子宮的前壁、后壁以及宮底,密密麻麻的针线将它们融合为一个子宮,就好像两个半球最终拼接成一个完整的球体。
  陈敏发出了一声赞叹:“这就跟正常子宮一样啊。”
  乍一眼看上去,谁能想到这是两个子宮融合出来的结果呢?
  天呐,有这么个正常的子宮,病人怀孕就有希望了。
  余秋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工作成果,感觉可以打80分。虽然还是有遗憾,距离完美有不短的路要走,不过能做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。
  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,感觉颇为惋惜:“还是动作太慢啊,我本来想着是能在4个小时做完的,结果却做了5个小时。”
  李伟民眼睛红了:“你还嫌慢,我真恨不得这台手术不要结束。”
  外头的那些大兵是绝对不会离开的,刘主任他们能留小秋到什么时候?
  自古民不与官争,就一个小小的公社,怎么可能跟荷木仓实弹的大兵比。
  妈的,亏得他们红星公社从上到下勒紧裤腰带都没少过一粒粮食的公粮,结果就养出了这帮家伙。
  医学小故事怎么了?怎么就成了大毒草?
  余秋却是笑,她退出腔镜:“看清楚没有?后面自己拿着模拟器多练练,总有一天会用上的。”
  陈敏掉下了眼泪,哀求地看着余秋:“小秋你别出去,他们会抓你的。你千万不要出去,跑,跑得越远越好。”
  余秋摇头:“我不能跑。”
  她跑了,余教授怎么办?余教授头上右派的帽子还没摘呢。恨不得余教授死的人肯定会想办法再踩一脚,直接要了他的命。
  这位老人半世沧桑,从来没有做过坏事,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命运。人活着才有希望,生前悲哀死后荣,毫无意义。
  外头响起嘈杂的声音,然后砰砰砰踹着门响,最后一声沉闷的重击之后,手术室的门被踹开了。
  现在的手术室就是普通的木门,跟几十年后厚厚的金属门不可同日而语,根本扛不住如此重击。
  “好啊,我就说为什么拖到现在还不出来呢,原来是存了心想要畏罪潜逃。”
  贺阳大踏步地走进来,冷笑声不断,“我看你还有什么幺蛾子。”
  余秋一声大叫,吓得赶紧拿被子遮病人的身体:“她还没穿衣服!”
  外头响起群众的怒吼,王八蛋,这帮家伙就没把他们当人看。别以为他们忘记了,就是这群流氓,上次也是过来看女人光身子。
  狗屁的抓罪犯,分明就是趁机耍流氓。
  群情激荡下更多的病人跟家属朝手术室里头冲,抓着那些大兵就往外拖。这帮混账东西,不配穿身上这层皮。
  喧嚣吵闹间,贺阳拔出了木仓,对着屋顶就是砰的一声。
  他表情阴郁,直接拿木仓指着众人:“我看谁上来,包庇罪犯,你们这是在公然的反格命。”
  黑洞洞的木仓口对准了众人,那些狼狈不堪的大兵们也气势汹汹地拔出了木仓。
  民兵不甘示弱,同样拔木仓相对。在全民皆兵的政策下,民兵也是时常训练的,他们有自己的木仓支弹药库。
  一时间整个卫生院剑拔弩张,好像只要一声响就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激烈木仓战。
  木仓战的中心人物也病人盖好了被子,对着刚刚苏醒的病人微笑:“手术结束了,你需要避孕,等子宮长好了才能再怀孕。”
  病人有些迷迷糊糊的,说话声音非常虚弱:“要是我怀不了孕呢?”
  “别怕。”余秋抓着她的手,“你还年轻,要是再等几年,你还是怀不了孕。你过来找我,我给你做试管婴儿。到时候把小娃娃移到你肚子里去。”
  病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,又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。
  余秋叮嘱李伟民跟陈敏多照顾病人,一定要小心。
  她转过头来,目光平静地看着贺阳:“跟你们走,是不是?可以。我把手上的工作交代清楚了,我就跟你们走。”
  贺阳脸色铁青:“你不要再找借口拖延时间。”
  “没必要。”余秋表情平静,“我跟你不一样,你不怕死人,因为反正死的不是你自己。就是要开木仓,你的这些手下也会死在你前面。我恰恰相反,我最怕死人,尤其害怕别人因我而死。我想说的是人体不脏,脏的是人心。”
  “小秋。”
  余教授跌跌撞撞而来。他今天一大早去祭拜妻子,却不想回来就听到了这样的噩耗,有人要抓小秋走。
  余秋扑通一声跪在了余教授的身前,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:“爸爸,对不起,是我连累了你,请你原谅我的不孝。兰花,我就拜托你,爸爸请你一定要照应好她,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。孩子太小了,她们不能失去妈妈。”
  贺阳不耐烦起来,直接打断她没完没了的交代:“国家提倡计划生育,你难道不知道吗?三个小孩,生这么多干什么?浪费粮食!”
  “你不也活到这么大了吗?”余秋抬起头,冷冷地看着他,“你的母亲是不是后悔生下了你?还养你到这么大!”
  贺阳气急败坏,手上的木仓口对准了余秋:“你!”
  何东胜毫不犹豫地拿身体挡在了中间,手上的木仓也对准了对方。
  没错,他们民兵的武器没办法跟军管会的主任相提并论。不过只要对方敢开木仓的话,他也敢保证自己能够一木仓崩了对方的脑袋。
  他们杨树湾的木仓虽然不上子弹,可是他们民兵训练打靶,全县这么多民兵他就没有输给谁过。
  余秋像是一无所觉,依然声音响亮:“每一位母亲都有活下去的资格,每一个出生的孩子都应当被祝福。除了穷凶极恶的卑鄙小人,没有谁不配活着。”
  他扬起头看着余教授,“爸爸,双氢青蒿素的事情我就拜托你了,请你一定要想办法联系到那个人。这件事情非常重要。还有,化疗的时候要用利尿剂,注意肾毒性。”
  她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许久,又朝何东胜磕头,“对不起,我连累你了,但是我还是想麻烦你,请你帮忙照顾我父亲。他一生不曾作恶,他是好人,求求你,帮帮我吧。”
  “小秋。”
  田雨跟胡杨听到消息赶过来了,她的知青小伙伴们都赶来了,杨树湾夜校的同学们也赶来了,还有胡奶奶、秀秀、大队书记、宝珍一家人,郑大爹、郑大婶、还有郑卫红扶着郑老太太。
  小姑娘们在哭,胡奶奶嘴里头一个劲儿喊着作孽哦。郑大婶与赵大婶手上则各提了把菜刀,很有诚招地当年的风采。
  谢天谢地,秀华留在家里头照应小家伙们了,不然肯定要吓坏小东西了。
  “你们想干什么?”贺阳脸色铁青,“我看你们这是公然要颠覆政权,彻头彻尾的反格命。”
  何东胜面沉如水:“你不是说要抓非法出版物嘛,我们都是罪犯,我们都传播了,要抓你就一起抓。”
  众人发出齐齐的呐喊:“对,要抓一起抓。”
  贺阳一声冷笑:“你们以为我不敢抓吗?别想搞法不责众这一套。”
  他话音未落,外头就响起大卡车停下的声音,上面下来了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。
  “好,很好!”贺阳点点头,轻描淡写一般,“既然这样,那就都带走吧。要我说还是军管最有效,瞧瞧都乱成什么样子了。”
  “哎呀,我的贺同志,你也知道现在地方不归军管了呀。”廖主任挺着肚子从医院大门口进来,脸上还是团团地笑,“咱们井水不犯河水,我们地方上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。”
  他的身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察。
  余秋怀疑他把全县的警察都给带来了。
  一时间小小的卫生院人山人海,人潮都挤到院子外头去了。大街上四面八方而来的群众更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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