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6节

  也因为如此,留下来的知青没有复习的时间, 所以在高考中吃了大亏。
  如果因此他们上不了大学, 反而让那些偷奸耍滑找借口不参加劳动的人上了大学, 那这个大学到底是在鼓励谁呢?
  是不是在暗示留下来的人都不要好好劳动,赶紧想办法一头扎进书堆里,好明年参加高考,假如这样的话下放扎根农村岂不是成了一句空话?
  医院就有点儿像老舍笔下的茶馆,各种各样的人进进出出,各种各样的消息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。
  余秋这只耳朵听两句,那只耳朵再听两句,感觉事情果然不能简单的一刀切,几乎所有事都具有两面性。
  说干部子弟们找借口回乡,通过脱离农业生产的方式埋头复习,余秋是相信的。
  不论在什么时候,既得利益者都会享有优势。推荐制的时候优先被考虑推荐上大学的是干部子弟。等到高考了,向红星工作又或者说像整个江县这样复习迎考的,毕竟属于凤毛麟角。
  江县能够实现这样的目标,是农业机械化大规模推广的结果,机械半阶械化农业生产解放了劳动力,让知青们才有可能坐在课堂里头专心学习。
  其他地区可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。大部分人想要找机会复习好,那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。这上头有人自然就神通广大,也比较容易拿到各种病假单,通过借口回家治病来获得复习的时间。
  没有门路的,或者说,坚信扎根农村就得踏踏实实干活的人,在这样的情况下的确吃了亏。
  他们愤愤不平,也不能说他们没有道理。
  各种各样的消息层出不穷。
  有人传言主席发话啦,主席说蒲松龄没有考上举人,可那是真正的能耐人,那些考上状元的反而没几个厉害的。
  余秋在心中腹诽,考上状元的能耐人多的是,只不过要是存着心戴上有色眼镜去挑选,那终究能够发现几个秦桧这样的。
  后面的消息越来越多。有的说这次高考成绩要作废了,不能按照分数的高低来挑选学生。
  复习时间越长考的分数自然越高,那这么一来那些始终扎根农村踏踏实实进行农业生产的人,岂不是要吃了大亏,难不成他们踏踏实实劳动,反而成了错误?
  可是如果不按照成绩来挑选学生的话,要看什么?
  众人商量来商量去,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比赛看谁手上的老茧厚。
  其他的东西都是虚的,包括各个地方的推荐,谁晓得说的话有几分水。手上的老茧是骗不了人的,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,这个跟分数一样,是踏踏实实的证据。
  于是余秋惊恐地发现街面上多了沙袋,就是练拳击的那种袋子。
  不少人开始拼命地在沙袋上锤炼自己的手,就像是练铁砂掌一样,力争尽快磨练出一双历经沧桑的老农民的手。
  余秋听着那噼里啪啦嘿嘿哈哈的声响,只觉得囧囧有神,感觉大家伙儿可真不容易。
  护士也过来催促余秋赶紧动起来。她没有参加高考,却替知青们义愤填膺,考得好还成错喽。说的好像复习功课很轻松一样。
  “你赶紧动起来呀。”护士小姐姐瞪余秋,“你这手伸出去,人家就要说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。”
  天天都在酒精里头泡着的手,不白才怪。手上就是有老茧,人家也不容易看出来,总不好上手摸,招生的10个有8个是男同志,余秋可是女同志。
  护士瞧着余秋就犯愁,以前他们都觉得余秋白白净净文文气气,看上去就是个文化人,感觉很好,现在他们真是恨不得直接将余秋拖进泥水地里头泡个三天三夜,好歹让她瞧着多些沧桑意味。
  余秋哭笑不得:“我的手要变成枯树皮,我还怎么开刀啊?”
  手感都没了,还上台开刀呢,打个结都不行。
  护士气得破口大骂:“都是该死的张铁生,这个混账东西实在太坏了,他一个人是一举成名天下知,害得你们可怎么是好。”
  陈敏也在边上抱怨:“真是的,这下子全乱了,这算怎么回事呀?他太讨厌了。”
  余秋轻轻叹了口气,小声嘀咕:“他也挺可怜的。”
  护士跟陈敏面面相觑,感觉余秋可能是受刺激过度。
  也是,原本是大家伙儿都羡慕的高考状元,这下子高分反而成了她的罪证。
  再听听她的身份,在卫生院里头工作的赤脚医生。哈,不用说,肯定是个从来不下地的洋大夫。谁有心思听她到底救过多少病人?反正脱离劳动生产就是她的死罪。
  看病救人,那算什么劳动生产啊?
  像白卷英雄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劳动人民。
  风向不对了,白卷英雄才是真正的知青楷模,风光得意的很呢。
  余秋苦笑,所有被推到台前的棋子都没什么好风光得意的,况且这位张铁生后来还坐了十几年牢。
  她穿越之前,他们医学院有位教授曾经跟张铁生在一个地区插队。
  虽然因为张铁生闹出的白卷事件,他第一次高考虽然成绩很不错,却最终没有大学上,但这位教授对于张铁生的评价并不低。
  他说了三件事。
  第一,张铁生的生产队长是社员选出来的,他所在的生产队非常穷困,这绝对不是什么有油水的差事,反而生产队长必须得带头干活。他后来上畜牧学院,就是因为他们生产队穷得叮当响,最宝贵的财产就是一匹马,结果那马生病死了,他受了很大的刺激,决心要当兽医。
  第二,张铁生一举成名天下知之前有位未婚妻,后来他风光得意了,未婚妻默默无闻。他仍然没有向大部分发迹者一样,一旦功成名就,立刻迫不及待换老婆,而是始终保持对未婚妻的忠诚与认可。
  不要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着想,害怕换未婚妻会被人诟病。在这个绝对政治挂帅的年代,一句没办法实现共同进步就可以直接结束一段感情,旁边人也认为理所当然。
  更何况后来他倒霉了坐牢了,未婚妻家里人要求未婚妻同他一刀两断,未婚妻不愿意,是他直接写信给未婚妻,表示两人断绝关系。
  多的是男人功成名就之后在外面花天酒地,当自己的妻子已经死了,各种拈花惹草。倒霉了以后,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家庭,要求汲取家庭的温暖。
  美名其曰,浪子回头金不换。
  跟他们一比起来,张铁生简直就是位君子。
  第三,至于张铁生后来最被诟病的政治立场问题,那实在有些强人所难。
  后人将4人帮打为反格命集团,说起他们就是各种唾弃。可实际上在这个时代,反格命集团的首脑人物是正儿八经的中央3号首长。
  报纸上的新闻就清清楚楚显示了身份,排在主席与总理后面的就是3号首长。
  3号首长接见你,认可你,鼓励你,那么多大人物,都说你做得对,要你再接再厉。3号首长还是1号首长的妻子,将你介绍给世人知道的又是1号首长的侄子。
  你会认为他们鼓励你夸奖你,是在利用你吗?你只会觉得你是在忠实执行主席的路线,你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。
  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啊,所有的大人物都这样说。
  余秋扪心自问,将她同张铁生颠倒个个儿,她也未必会做得更好。
  人实在是一种太容易陷入狂乱的生物,比方说她被人多夸几句,立刻就会晕晕然,觉得自己实在太棒太出色了。
  当然人家的确也不差,后来张铁生出狱又经商了,好像还是亿万富翁。
  陈敏忧心忡忡:“那咱们这回高考真的就这么算了吗?”
  余秋摸了摸陈敏的脑袋,正色道:“在哪儿都要学习,假如没有学校要我们的话,我们就自己建立学校。”
  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,开始动手解白大褂,“我先回去了,我得找兰花家里人谈一谈,商量化疗的事情。”
  卫生院的床位实在太过于紧张,兰花开完刀以后就送去了杨树湾休息。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,差不多可以上化疗了。
  余秋上了船,同相识的人打了招呼,便坐在船头看着夕阳下的滔滔河水发呆。
  秀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站在她的旁边,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:“小秋姐,真的要凭借手上的老茧上大学吗?”
  余秋笑了起来,摸着小姑娘的脑袋道:“你不要想这么多,你要自己切实去感受,知识有没有用,你自己能体会得到的。”
  这个世界上的声音实在太纷纷扰扰,人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顺应本心。其实是非功过好与坏,人自己的感受最深刻。
  秀秀茫然的看着余秋,这个话题对于她来说太过于艰深。她只是觉得很难受,为小秋姐抱不平。
  他们都说按照现在的情况,小秋姐肯定上不了大学。
  她觉得奇怪,为什么小秋姐一天工作都没有耽误,却还是没有上大学的资格。就因为她成绩好吗?什么时候成绩好反而成了罪过?
  不是说推举上大学吗?如果真要推举的话,她相信他们杨树湾乃至整个红星公社都愿意推举小秋姐的,小秋姐救了这么多人呢。
  哎呀,这么一说的话,好像考试成绩又不重要了。
  余秋看着小姑娘苦恼的模样,忍俊不禁。
  她给秀秀编好了小辫子,然后摸摸小姑娘的脸蛋,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:“不要想这么多,人不能只拘泥于眼前,得跳出来目光往前看三五年,不行的话就看七八年,七八年不够的话,那就看二三十年,历史总是在曲折中前进的。”
  她的话没头没脑颠三倒四,从来都不好理解。
  秀秀只能唉声叹气,决定回家找老太,告诉老太小秋姐回来了,今天得做点儿好吃的给小秋姐补补身体。
  余秋下了船就直接往医疗器械厂走。
  现在楼上的装修已经完成了,不少术后病人被送到这边来休养。
  反正这个时代的装修简陋到可怕,压根就没有刷油漆这一说,直接石灰上墙,干透了就能住人,也不用担心甲醛的问题。
  兰花正在病房外头走来走去,他开了大刀,人吃了很大的亏,但是术后必须得活动,不然恢复不好,吃亏的还是她自己。
  她家的小女儿正在跟她比赛,两人看谁走得快。
  两个大点的姑娘已经出去干活了。现在天还没黑,不到逮知了猴的时候,她们就跟着杨树湾的小孩一块儿去追田鼠,每天忙得很。
  见到了余秋,兰花就是笑:“小邱大夫,你回来啦?我今天感觉好多了。”
  余秋看她的脸色,点点头:“那里要注意营养跟活动,我看了你返回的化验报告,差不多可以上化疗了。”
  兰花的丈夫脸上浮现出狂喜的表情,立刻高兴地点头:“好,大夫,我们上化疗,就用你说的那个药。”
  余秋苦笑:“要不你们再想想。这件事情不急着现在做决定,这两天都可以。”
  兰花跟丈夫对视一眼,语气十分坚定:“不了,大夫,我们已经想了这么长时间了,我们决定就用这个药。”
  余秋叹了口气,开始翻手上的病历:“那好吧,我在跟你们详细说说,这个化疗要怎么进行,过程当中可能有哪些副作用,出现问题以后,我们又会采取怎样的措施。”
  夫妻俩没有耽误,直接跟着她来到了简陋的小办公室。这里的条件还比不上病房,墙壁光秃秃的,里头就放了一张桌子跟两条板凳。
  “顺铂这个药物呢,国内应用很少,我找到的相关资料也有限。目前知道的是这个药的胃肠道反应很重,重到什么程度?重到你吐得一塌糊涂,完全没有办法再继续化疗下去。”
  余秋没有找到合适的现成药物来处理这个问题,她能够进入药品结构与成分毕竟有限,没办法做出更多的药来。
  “不过我联系了中医老师,名老中医闵大夫同意到时候过来给你开药,通过中草药调理的方式看能不能缓解你的呕吐症状。如果到时候实在太严重的话,化疗方案可能会暂停。”
  兰花的脑袋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一样,她鼓励余秋:“没事的大夫我能忍,我养三个姑娘每次都吐得一塌糊涂,不也把她们生下来了吗?”
  余秋叹了口气:“除了吐得厉害问题,还有个就是顺铂具有比较严重的肾毒性。这个我们会采取使用利尿剂的方法来缓解毒性,但是没办法消除这个肾毒性,到时候同样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。”
  兰花夫妻俩连对视都没对视一眼,就直接表示他们愿意接受。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?得了这个坏病,能治下去就是福气。
  余秋又说了顺铂的血液毒性、神经毒性,兰花跟他丈夫都表示没问题。
  余秋十分怀疑,其实他们并没有听懂自己说什么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现在他们的期望值实在太高了,这并不是什么好事。这会增加潜在医患纠纷的风险。
  可是她又如何忍心打击这位可怜的母亲呢?假如不是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,可以起码多陪伴孩子几年,这位从来没有进过医院的年轻母亲,为什么要开这么大的刀呢?
  开刀这件事,余秋本人就是累了大半天。
  可是光术后恢复这件事,兰花本人从床上站起来自己完成走路就要花费起码半个月的时间。
  其实病人遭受的痛苦更大,他们的渴望也更强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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