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0节

  余秋从早上7:30不到,一直奋斗到接近下午1:00。
  她根据小饲养员断指的情况,给他做了一根动脉两根静脉吻合术。
  李伟民在边上旁观全程,顺带着充当助手,看得直咋舌:“妈呀,这比在米上雕花还复杂呀。”
  余秋头也不抬,示意护士帮她擦额头上的汗:“基本功而已。你要想练习的话,试试鸡翅膀,做血管吻合术。”
  李伟民被吓到了,觉得余秋真是异想天开。
  小秋大夫嫌弃他没出息:“这算什么呀?给鹌鹑蛋壳祛斑,在鸡蛋壳上刻字,壳子被刮掉了,不能破到里头的那层皮。这些都是基本功,没这点儿水平,人家脑外科的大夫怎么给人开脑袋瓜子?”
  陈敏在边上附和:“就是!瞧你那点儿出息。”
  李伟民不敢再废话,赶紧识相地装鹌鹑。
  缝完最后一针之后,余秋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。没有显微设备,做这手术真的非常耗眼睛。到后面缝合外层的时候,余秋眼泪哗哗往外淌。她怀疑再这样下去,她的视力会急剧下降。
  可是她不敢放松,因为检验她手术成果的最重要时刻到了。复温,然后解开止血带,她忍不住喊了一声耶!断指一次性通血成功!指头颜色红润,皮肤弹力适中。
  好了,接下来可以包扎固定,完成收尾工作送病人回房。
  “行了,目前手术是做完了,但后面恢复情况不好讲。”余秋不敢托大,一五一十地跟病人家属交代,“目前这种手术的成功率并不高。只是你家孩子年轻,我们穆教授才愿意试一试。希望伟大的主席可以帮到他,让他的手指头重获健康。”
  那病人声音还虚弱,却无比坚定:“我一直在背着《为人民服务》呢。”
  余秋笑了,是宽慰的笑容。身处这个时代,她不觉得背老三篇的人有什么荒谬的。
  有人手术前对着上帝祈祷,有人去跪拜寺庙,还有人坚持要带着护身符上手术台。其实都不可笑,那里头包含着的都是他们对生活的期许,对生命的热爱,对健康的渴望。
  “好,以后你好好配合治疗,到时候该复健复健,说不定手指头能够恢复正常。”
  余秋摘掉了手术帽,赶紧退回手术间里头去。
  妈呀,11月份开刀真是要人命,就是穿两件手术衣都扛不住。
  原本手术室是打算在里头放火炉子的,但据说前几年曾经出过差点煤气中毒的事情,后来又闹过几场火灾,手术取暖问题就被放在后面考虑了。
  余秋觉得这样不行,必须得解决保暖问题。他们这些大夫能扛,大不了多穿几件衣服。病人怎么办?病人躺在手术台上,身上可只有手术巾单,冻坏了容易生病的。
  对了,得向胡杨想办法弄取暖器。不知道这个时代取暖器发明没有啊。
  她换回自己的衣服,就蹲在急诊诊疗室旁边的小房间里头吃午饭。
  陈敏一边狼吞虎咽地扒饭,一边跟余秋感慨:“我的天哪,这可真是在豆腐上雕花,太难做了。”
  余秋笑了起来:“熟能生巧,你想想文思豆腐,豆腐丝细的能穿针。”
  陈敏有些懵:“啥?”
  余秋笑了起来:“很好吃的一道菜,淮扬菜。以后我们有机会去扬州的话,我一定请你吃。”
  陈敏懵懵懂懂地点头:“那会不会很贵呀?要不要肉票?”
  余秋笑出了声:“还好吧,应该不是太贵。”
  陈敏突然间冒了一句:“你是不是想你爸爸妈妈了?”
  余秋愣了下,摇摇头道:“还好,就是突然间想到以前了。”
  她真的有点儿累,老是这么提心吊胆的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。
  房门上响起叩击的声音,余秋赶紧清除心中的烦忧,冲着门口喊:“进来,有事吗?”
  李伟民手上还捧着饭缸子呢,他咽下嘴里头的饭,示意自己身后的老夫妻:“大爹大妈想问问看,什么时候给他家云英开刀。”
  余秋一个头两个大,什么开头啊,早上那会儿她不是被逼得没办法,随口找托词嘛。
  她还没有来得及跟老两口解释,就听见外头小周兴高采烈的声音:“对对对,大爹我跟你讲,当时我们家二妮也是的。原本好端端的人,十里八乡哪个不夸好,谁不说我运气好,娶了这么好的老婆。结果突然间就生病了,我还以为撞了邪呢。亏得我们伟大的领袖派了大夫给我们看病。这刀一开,嘿,我们家二妮你们瞧见了吧?就是斯斯文文的好姑娘家,不乱跑,也不咬人了。”
  云英的父亲立刻附和:“对对对,我家小女儿也是的,原本好好的人,后来就稀里糊涂的,越来越不行了。”
  余秋这会儿都不知道该缝上谁的嘴巴了,小周这家伙居然还给他们打起广告来了。
  小周浑然不觉,反而美滋滋地向余秋炫耀:“小秋大夫,你就妥妥地放心吧。以后谁敢不相信你的手艺,我给你骂他们去。”
  余秋捏着眉心,只得招呼李伟民先把云英的病历拿来,她原本打算起码得到晚上再处理这个新收的病人。
  原计划上午开刀的人,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。总不能因为人家是精神病患者,就忽悠她们吧。
  余秋抓着病历翻看,王大夫查的挺仔细,问的也很认真。这个叫云英的患者是因为感情受挫,所以才脑子渐渐糊涂的。
  余秋一边翻看病历,一边跟家属交代:“现在呢,她得进一步完善检查,我们才好考虑给她开刀。因为妇科检查当中,我们也没摸到包块,不能随便乱开刀的。”
  卫生院能做的检查极为有限,余秋翻看了几张纸,整本病历就结束了。
  突然间,她的目光落在血常规报告上,眼睛顿时瞪大了。
  李伟民一直瞅着她瞧呢,这会儿赶紧追问:“哎,怎么啦?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?”
  余秋吸了口气,没敢打包票:“先查查维生素b12水平吧,这人中度大细胞性贫血,很可能维生素b12水平低。”
  李伟民反应不过来:“这说明啥?”
  陈敏基本功要比李伟民扎实,立刻表达自己对他的鄙夷:“b族维生素是神经维生素啊,维生素b12缺乏的人可能会出现精神异常。”
  余秋满意地拍了拍陈敏的肩膀,拿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刺激不好好学习的差生:“听到没有?基本功不扎实的话,答案放在你眼前,你都不知道。”
  伟大的事业
  云英的血样很快送去县医院做进一步检查, 当天下午,检验科的报告就电话回馈到卫生院。结果证实了余秋的猜测,云英体内维生素b12水平的确明显偏低。
  虽然现在真正导致云英精神状态异常的病因尚不明确,余秋还是针对她维生素b12低下的状况,给她予甲钴胺静推, 并补充维生素b1、叶酸以及维生素b6等治疗。
  用药5天后, 云英的状态就得到了明显改善。尽管神志没有恢复清醒,反应比较淡漠, 可已经不再大喊大叫, 也不到处乱跑了。
  这给了余秋极大的信心,因为补充维生素b12的治疗是有效的。而且,这也为余秋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。
  人体对于维生素b12所需量虽然极少, 但是作用却非常强大,它是红细胞形成、神经功能以及dna合成所必需的。维生素b12广泛存在于动物性食品当中, 例如蛋肉奶。素食里头除了发酵的豆制品之外, 基本上不含维生素b 12。
  这就意味着, 按照现在国民普遍的饮食结构,他们的维生素b12吸收量几乎都极为有限。
  在这种大背景下, 会不会精神病人当中有为数不少的患者其实情况跟云英一样, 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导致体内维生素b12缺乏, 所以才出现精神状态异常呢?
  余秋当机立断, 直接将32位女病人的血液标本也一并送检, 其中检测出五人维生素b12水平低下。这其中除了一人血常规表现出大细胞贫血外, 三人血常规无明显异常。
  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位自称主席接班人女患者, 因为她体内的铁水平也低,所以导致血常规报告上显示出的是常见的小细胞性贫血,压根就没有引起余秋的警觉。
  余秋给这位女病人连续补充了四天的维生素b12,再有人当着这女病人的面说什么主席接班人的时候,她就吓得要死,坚决不肯再接这顶帽子。
  用穆教授的话来说,正经知道怕了,那就代表着脑袋瓜子要清醒了。
  所有人都觉得神奇,仅仅是简单的补充一种维生素,居然效果就如此立竿见影。
  余秋跟穆教授都没有耽误时间,穆教授立刻又联系上精神病院。这一回,她请求的是给住院的精神病患者检查维生素b12水平。
  即使那么多精神病人当中,只有七八个甚至三五个是因为维生素b12缺乏才导致的精神异常,阳性检出率并不高,有劳民伤财的嫌疑。
  但对于这些精神病人而言,这可能是他们改变一生命运唯一的机会。
  精神病院方面答应的很痛快,对于他们来说,抽血化验要比带着精神病人做x光检查更方便,病人的配合度也更高。
  余秋高兴极了,她觉得这次筛查完全可以做个课题。
  就按照协和医院宋教授在大越进时期抓住医学科学院提出了“让高血压低头,让肿瘤让路”的“雄伟”口号的良机,开始研究药物治疗绒癌的科研课题,最终获得成功一样的思路一样;她们也可以在人民战胜精神病的口号下做文章。
  穆教授很快打了课题研究申请报告,这虽然超出了她的诊疗范围,但是没有省工人医院方面尤其是神经内科提供支持,单凭余秋一个人绝难以完成这项工作。
  她立刻出发回省城,电话里头是讲不清楚事情的,她要亲自跟领导谈,争取拿下这个课题。
  陈敏兴奋得厉害,她感觉自己参与了一项伟大的工作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反正她看哪个经过手术跟药物治疗的病人,都觉得人家的状况明显好转了。
  这可不是她的错觉,其他医生护士,还有吴二妮她丈夫小周跟她父亲吴大爹也这么觉得。
  当然,恢复情况最好的肯定是吴二妮跟云英。有没有家人陪伴、持续为他们提供心理支持,对病人来说也至关重要。
  李伟民笑嘻嘻的,一边喝着卫生院食堂的骨头汤,一边煞有介事地跟众人强调:“其实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大家吃的肉太少了。要是顿顿有肉吃,还愁什么缺乏维生素b12。”
  陈敏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指出李伟民的错误认识:“万一人家吸收不好呢,那就是吃再多也没用。内因子也很重要呢。”
  李伟民要冲陈敏做鬼脸,郝红梅却难得站在了他这一边:“我倒觉得你说的有道理。毕竟大部分人应该都不缺乏那个什么内因子,就是吃的不够。顿顿有肉吃太难了,不过天天有蛋吃应该不难吧。”
  李伟民难得获得女同胞的赞同,简直受宠若惊了。
  他吭哧了半天,还是决定说出事情真相:“谁能天天吃上蛋呀。前头割资本主义尾巴呢,一家只准养两只鸡。鸡生了蛋也没人舍得吃,要用来换盐换洋火呢。”
  在农村,鸡蛋等同于钞票,是可以流通的硬货。
  “那就是因为养的鸡才是太少了。”郝红梅端着搪瓷缸子,就势坐在饭桌边,“要是养的鸡多了,生的蛋也多,那隔三差五吃一个打打牙祭也不心疼。”
  余秋点头:“的确是这么个道理。居民膳食营养对于健康意义非凡。病从口入,不仅仅是吃坏了东西,还有东西吃的不够吃的太多。”
  她看郝红梅没有起身的意思,颇为惊讶,“哟,你今天不开门为社员服务啦?”
  郝红梅气呼呼的:“我给社员服务,我可不给坏分子服务。你不知道那个周国芳多不要脸,天天缠在供销社里头,非要追在我屁股后头讨要布头子,说什么要给她侄女儿做嫁妆,要四铺四盖。”
  余秋惊讶:“她真不想再做粮管所所长夫人了?”
  嘿,半个丈母娘可比不上所长夫人来的风光。而且这事情要真成了,她不是要在她姊妹面前平白无故矮了一截子。
  就周国芳那个掐尖要强的性子,估计要被姊妹压一头的话,她能活活怄死。
  况且现在机会这么好,像副食品店的那一家子,现在就上蹦下跳的厉害,卯足了劲儿要将韩晓生拽下来。
  听说上回县革委会的人过来冲去副食品店找廖主任的蛛丝马迹时,他们家就蹦哒出来,积极出谋划策。
  结果少了点儿运气,好巧不巧,当时格委会的人撞见了发狂的云英,误把她当成故伎重施的陈招娣,全都奔着她来了。
  后来虽然知道是乌龙一场,可惜领头的那位断指委员却在混战中不幸惨遭误伤,好不容易快要愈合的断指残端又倍受折腾,疼的他都顾不上再杀去副食品店了。
  于是阴差阳错的,韩晓生居然神奇地逃过了这一劫,等到刘主任回来又将此事斡旋了过去。
  此事得以轻易翻篇,主要还是因为副食品店的确有辆车,按照惯例当天也应该出去拖货。结果也是巧事撞一堆了,这车前一天夜里莫名其妙地被偷了防冻液,于是车子就留在了副食品店,一天都没出去。
  更叫人尴尬的是,最后到底是从谁家里头搜出了那瓶防冻液,大家都知道答案。每天最少半斤酒的人学着苏联老毛子,拿防冻液当酒喝呢。
  比起屡败屡战的那一家子,周国芳认输的如此之快,实在是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啊。
  李伟民扑哧笑声,得意地朝余秋挤眉弄眼:“这你就不知道了吧。她当然想,可是谁让她之前跟秦家人画界限画的太清楚了,泼脏水泼的比谁都积极。现在想要再挽回都来不及了。”
  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,这个时代用流行夫妻互相举报,子女揭发父母;可像周国芳下手这么狠的,还真不多见。
  余秋摇头,觉得这人真是够够的,怎么就那么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?
  她吃过饭后,又去查看那个断指再植术后的少年小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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