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3节

  荷卉也看清了来人,心下却颇为爽快,当初乌喇那拉氏得宠,这位绣香姑娘很得府上奴才的巴结。偏生自己的主子虽然进府早,却一直没有实际的名分,也不如毛氏得福晋信任,在后院中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,自己只能处处低绣香一截。如今风水轮流转,倒也终于轮得她踩别人一头了。
  “你是跟谁学的规矩,在园子里就敢这么乱闯乱撞的,”荷卉扬起声音道,“就算贝勒爷随皇上北巡,福晋可还在府里呢。撞坏了我们小主,信不信我去回了福晋,治你主子一个管教不善之罪——”
  “好大的口气,”一声轻喝打断荷卉的咄咄逼人,嘉仪一袭简朴的绿裙小褂从小路缓缓而来,“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张扬跋扈,主子还好好地立在那儿,就一口一个福晋的压人,张姐姐平日里就是这么管教奴婢的吗?”
  张氏微微一愣,转头瞪了荷卉一眼,荷卉连忙低头请罪。嘉仪走到绣香身旁,绣香起身站到了嘉仪身后。
  “格格倒是有闲情逸致逛园子呢,”张氏瞥了闷不吭声的绣香一眼,“就是不知这侍婢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去了,撞了我倒还好说,要是撞了毛姐姐,怕是要出大事儿呢。”
  嘉仪冷冷一笑,一手挽了挽鬓边的残发,“如今我还怕什么大事儿呢,活一天算一天罢了。”说完,也不等张氏反应,转身带着绣香走了。
  绣香与张氏擦肩而过时,一直交叠的袖口中微微垂下,竟露出一截白色的瓶口。
  九月十八,西来顺
  热热闹闹的大厅里,苏伟站在柜台后,看着来来往往的食客,乐得见牙不见眼。
  掌柜季鸿德原是雍亲王府的庄户,因深谙经商之道,被苏公公挖到了西来顺,对这位雍亲王身边最得意的大太监自是颇为敬重。
  “财东别看今天人多,其实还不是旺季呢,”季鸿德扒拉着算盘珠子道,“这天气越冷,咱们生意就越好。所以依小的看,最好在十月就把另外两家分店开起来,这一个冬天就能收回大半数的本钱。”
  “恩,我也是这么想的,”苏伟眯着眼睛把自己当成招财猫,“铺面都看好了,要开起来也快。对了,南酱园扩建的如何了?谢庆的马队十一月进京,最好在腊八前把第一批腐乳运出去。”
  “财东放心,作坊都已经准备好了,就在咱们王府的庄子里,”季鸿德道,“只是,人手上还有些欠缺,毕竟正是秋收的时候。另外,装腐乳酱菜的大小陶器还得另外烧制。不过,王掌柜说,十一月前怎么都能做出一批。”
  “那就好,”苏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,舒舒服服地抿了一口,“果然,稳进与冒险并行,才是做生意的乐趣啊……”
  正在苏伟感叹时,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停到了西来顺门口。
  吕瑞率先跳下马车,给十四阿哥挑开了帘子,“主子,咱们到了,这就是西来顺。”
  胤禵眯了眯眼,抬头看看匾额上颇为熟悉的字体,不屑地撇了撇嘴。
  “主子,咱们快些进去吧,”吕瑞双眼发凉,吸了吸口水道,“奴才闻着味道都快受不了了。”
  “没出息的东西,”十四阿哥瞪了吕瑞一眼,抬腿向店内走去。
  柜台后,苏培盛捧着个大茶碗,“城西有个李大夫很擅长药膳,回头让他和丁芪一起写几个汤底儿的方子,咱们再加个养生锅的——”
  “苏培盛,”一声轻唤打断了苏财东的滔滔不绝。
  苏伟一愣,抬头望去,“哎哟,十四爷!”
  苏伟连忙放下茶碗,绕出柜台,“您来捧场怎么不说一声呢,奴才好让人给您留下最好的包房,给您提前熬着最好的汤底儿——”
  “行了,”十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,“我就是路过,顺便看看,随便吃点儿就行,你给我安排个地方吧。”
  “是,是,”苏伟连连点头,让季鸿德开了原本给四阿哥专用的包房。
  伺候着十四阿哥坐好,伙计们一溜地上菜,苏伟退出房门,正碰上去渝味楼打酒回来的吕瑞。
  小瑞子看见苏伟,顿时涨红了脖子,捧着手中的酒壶,木着嘴巴道,“苏、苏——苏公公,小、小的吕、吕——吕瑞。”
  苏伟攥着拳头跟小瑞子一起使劲儿,等他好不容易说完了,颇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,“伺候十四阿哥压力很大吧,他们这对兄弟都是牛一样的脾气。我能理解你,你是个好孩子,辛苦你了……”
  吕瑞顿时泪眼汪汪地目送着苏伟离开,他虽然只在十四阿哥身边伺候了几年,但不得不说,十四阿哥确实不是位和蔼可亲的主。是以,对于那位在同是兄弟的四阿哥身边呆了二十几年,一直长宠不衰的苏公公,吕瑞是崇拜到了骨子里的。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见面,无怪乎,他紧张的话都说不利索了。
  不过,正在下楼的苏伟却是完全不知吕瑞的心里活动的,只是颇遗憾地摇了摇头道,“真是可惜了,好好一个孩子,却是个结巴……”
  包房中,吕瑞捧着酒壶进来时,十四阿哥正站在窗前向外瞅,一双浓黑的剑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。
  “主子,奴才观察过了,”吕瑞把酒壶放在桌上,“他们人不少,都埋伏在附近的酒楼里,还有几辆板车停在胡同深处,车上装着圆滚滚的罐子。”
  十四阿哥抿了抿唇,转身坐到桌旁,“十哥真是太胡闹了……”
  第269章 西来顺大火
  康熙四十五年
  九月十八,西来顺
  十四阿哥这一顿饭用的时间颇长,走下楼时已近傍晚,店里的食客只剩了几桌。
  正在柜台后扒拉算盘珠子的苏伟听见动静,紧忙迎了上去,“爷吃得怎么样?口味可还凑合?”
  “还不错,”十四阿哥微微扬起头,“你那汤底酱料的也算用心。”
  “哎哟,奴才多谢十四爷的夸奖,”苏伟傻笑两声垂下头,眉眼弯成了一条缝。
  十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,暗暗地叹了口气,“爷有些话要问你,你跟爷走一趟。”
  苏伟略一征愣,却也没有多问,低头应了一声,跟着十四阿哥走出了西来顺。
  门外,吕瑞已经牵好了马,伺候十四阿哥上了马车后,冲苏伟一摆手道,“苏公公,请吧。”
  苏伟眨了眨眼睛,心想这孩子怎么不结巴了呢,又怀着一股登上贼船的预感,跟着十四阿哥上了马车。棕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,转头驶向了街口。
  与西来顺隔了一条街的和丰楼,此时倒是人满为患。三五一桌的成年男子,都是粗布麻衣的打扮,单个看起来似乎尤为普通,聚在一起却有些骇人了。
  二楼的包间,十阿哥胤誐一脸阴沉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,桌上的茶壶已透了凉气,伺候的奴才们却不敢轻易上前。
  “郡王,”十阿哥的贴身侍卫达春推门而入,冲十阿哥一俯身道,“十四阿哥已经出来了,刚带着奴才上马车走了。”
  “哼,算他识相,”胤誐冷冷地撇起唇角,转头看向窗外,西来顺新漆的屋檐下两盏大红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,“传令下去,动手!”
  “是,”达春又一俯身,领命而下。
  片刻后,服饰各异的几伙人相继走出附近的几间酒楼。胡同深处,数辆装满酒坛的板车吱吱呀呀地往街角而去。
  另一头的马车上,苏伟时不时地看看一路沉默的十四阿哥,半天也不敢冒然张口。知晓前因后果的吕瑞早早地躲到了车门外头,留下苏公公与自家主子面面相觑。
  “十四爷,”踌躇了半晌后,苏伟终壮着胆子开口道,“您有什么话要问奴才,就尽管问吧,奴才一定知无不言。”
  十四阿哥瞥了他一眼,伸手掀开车窗看了看,马车已经驶出长街,距离西来顺有一段路程了。
  “你少糊弄我了,”十四阿哥往车壁上靠了靠,“要是关乎四哥,你才不会知无不言呢。”
  苏伟抿了抿唇,一时没弄明白十四阿哥话中的意思,只得傻笑了两声道,“王爷是奴才的主子,您也是奴才的主子。奴才就是个小小的太监,主子们问话,自然是能说什么就说什么的。”
  “切,”十四阿哥冷哼了一声,别过头,又沉默了半晌后,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了苏伟。
  苏伟接过银票愣了愣,别人不知道,他却熟悉,这两万两银票正是他当初嘱咐张保,暗中送到十四爷府上的。后来,四阿哥接济了十三阿哥五万两,他怕十四阿哥知道了心里不平衡,又软硬兼施地逼着四阿哥给十四阿哥也送了五万两。头先的两万两,反倒没那么显眼了。只是不知,事到如今,十四阿哥怎么又突然把这银票拿出来了。
  “十四爷,您这是?”
  “别给爷装傻,”十四阿哥抱着胳膊,沉下声音道,“爷思前想后,我哥身边有胆子、有能耐私自送出这两万两的,除了你,没别人了!说,是不是你打的鬼主意?”
  苏伟惊愕地缩起肩膀,一脸含冤莫白地道,“十四爷太看得起奴才了,奴才一个月才六两银子的份例,得猴年马月能凑上两万两啊。再说,我们王爷之后不还给您送了五万两呢吗?您怎么能怀疑到奴才身上呢?”
  “哼,”十四阿哥冷冷一笑,又掏出一张银票拍到苏伟面前,“你说我怎么怀疑到你的身上?我问你,你觉得一个一向秉持身份、死要面子、顽固不化又刚升任亲王爵位的人,会放着内制的银子不用,拿像山西天合票号这种私家钱庄的银票四处送人吗?”
  苏伟一时怔然,连连摇头,随即反应过来什么后,转而使劲点头,最后摇也不是、点也不是地僵在了原地。
  十四阿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,气呼呼地靠在软垫上不再说话。
  苏伟咬着嘴唇,思忖了片刻,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道,“这事儿一开始确实有奴才的自作主张,不过主子马上就知道了,奴才的银子也都是主子给的。后来的五万两,更是王府公出的银子。说到底,您和王爷是血亲兄弟,这银钱上的事儿都算不上事儿。”
  十四阿哥又白了苏伟一眼,不咸不淡地道,“就你会说话,爷都不知道我哥平常是怎么管教你的,两万两银子都敢自作主张!这要是给你个梯子,你是不是能把天捅个窟窿啊?”
  “奴才不敢,”苏伟傻笑着缩到车门旁,“奴才敢自作主张还不是因着奴才了解主子的心意嘛。主子惦记着十四爷呢,就是拉不下脸来,您也不总往王府里去——”
  “你还埋怨上爷了,”十四阿哥甩了一个靠垫过去,“之前的事儿,要不是我通知了二哥——”十四阿哥话音一顿,没再说下去,只绷起脸道,“把银票拿走吧,你也该回去了!”
  “这可不行,”苏伟一手掀开车帘,“主子都知道了,奴才不敢再自作主张了!银票您收好,奴才先告退了!”说完也不等车停稳,直接跳下马车往回跑了。
  “苏公公!”吕瑞喊了一声,苏伟全当没听见,一溜烟地窜进了胡同里。
  “算了,”十四阿哥掀开车窗,往西来顺的方向看了看,“咱们绕开苏培盛,去和丰楼一趟吧!”
  此时的西来顺,冲天的火光将整间铺子映得通红,木架子折断的声音时不时地轰然传来。
  掌柜季鸿德正指挥着伙计们扑火,可惜直接撞进铺子的板车装的都是陈年老酒,一点儿火星就烧成一片,用衣服拍打根本没多大作用。附近的百姓都跑出了屋子,有的帮忙救火,有的围观议论,离得近的店铺、民宅都在抢救自家的贵重物品。
  苏伟刚转出胡同就听到了喧闹的人声,抬头一看,火舌缠着漫天的烟气将整个西来顺团团围住。
  “怎么会这样?”苏伟大惊失色地冲到火场前,被一脸烟灰的季鸿德匆忙拦住,“别过去,苏公公!火势太大了,当心危险!”
  “怎么会突然着火?”苏伟瞪着已然面目全非的门面,意识有一瞬的恍惚。
  “是几辆装酒的板车撞到了窗子下头,酒坛子直接砸在了火炭上,”季鸿德咳了两声,火场外围又一阵爆裂声,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。
  苏伟猛地清醒过来,推开季鸿德跑到火场前喊道,“都别扑火了,远离火场,当心酒坛子爆炸!”
  季鸿德见状也跟着上前道,“听财东的,大家都撤下来!王福,快去通知火龙队!”
  伙计们陆续围拢过来,苏伟一边让季鸿德清点人数,一边安抚周围的百姓。
  店铺里传来陆陆续续的倒塌声,炸开的酒坛将火舌引得更远,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。有被烧伤的百姓倒在了路旁,苏伟连忙使人去救。
  一片混乱中,没人注意到,一群身着短打、腰后别着匕首的男人慢慢靠近了人群。
  禾丰楼
  十阿哥胤誐站在包房的窗口,看着不远处的浓浓黑烟,嘴角溢出一丝浅笑。
  侍卫达春由外而来,压低了声音道,“郡王,属下们都准备好了,火龙队和衙差那边也安排人拦住了。只不过,到底那么多人看着,万一被发现了——”
  “怕什么?”十阿哥打断达春的话,“你们手脚利落点儿,还能有人怀疑到本王的身上?再说,只单单烧了他一间店面,都不够塞牙缝的。不让他出点儿血,难消本王心头之恨。”
  “可是,”达春抿了抿唇,复又迟疑道,“周围还有很多平民百姓,属下担心伤及无辜。”
  “有什么好担心的,”十阿哥弯了弯唇角,“雍亲王的铺子失火,导致周遭百姓家破人亡、流离失所。这样的名声传出去,我看他还怎么有脸教训别人?”
  “属下明白了,”达春俯身拱手,“属下这就去!”
  “等一下,”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包房门口,拦住了达春的去路。
  胤誐回过头,看见来人后,皱了皱眉道,“胤禵,你今天就是来给我捣乱的对吗?”
  十四阿哥上前一步,眉目清冷,“西来顺已经烧了,十哥的一口恶气也该出了,何必再把事情闹大呢?”
  “本王的事儿轮不到你管!”胤誐瞪了十四阿哥一眼,转过头看向窗外,“你要跟四哥告状尽管去!反正我是早就看出来了,你就是一个四处和稀泥的墙头草,一边拉拢八哥,一边又靠着自己亲哥,还装出一副讲义气的样子,让人恶心!”
  “十哥光天化日之下纵火伤人,倒还反过来责备我?”十四阿哥扬起眉梢,“你真以为闹出人命来,皇阿玛会不追究?顺天府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,让他查出真相,一道折子递上去,十哥就不只是蹲蹲宗人府了。”
  “你这是在威胁我?”十阿哥冷笑着转过身子,“本王有的是办法让所有知情人全部闭嘴,你信不信?八哥已经随皇阿玛北巡,别以为我会再多给你面子。”
  “十哥既然提到了八哥,我倒还有一句话想问,”十四阿哥勾了勾嘴角道,“您这光天化日之下纵火后又想杀人的行径,八哥知不知道?上次你冲撞四哥被关进宗人府,八哥费了多少力气替你求情啊。十哥说我总装出一副讲义气的样子让人恶心,没想到到了十哥这儿,是连装都不想装了。”
  “你——”十阿哥一时语窒,看了十四阿哥半晌后,转头吩咐道,“达春!我们回府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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