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3节

  老门卫还没见过像这位仙子一样的修士,其他修士一旦修了仙,便不大理会凡间之事了,更别提三天两头地来探——
  “郑先生还在上课。”
  他道。
  郑菀听罢,脚步一转,往书院后方去,阿娘果然在院中绣花,旁边她新雇来的中年妇人正抱着孩子在哄:“山山笑了。”
  阿娘转过头来:
  “山山一笑,我便知道是你来了。”
  “阿娘……”郑菀将路上买的瑰糖糕放了下来,先在母亲身上腻了腻,才道,“最近好么?”
  “你阿娘在这好吃好睡的,有甚不好?”
  那边山山手舞足蹈,连着脑袋都要往郑菀这儿过来,嘴里还发出“嗬嗬嗬”的叫声,王氏摇了摇头:“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,和你特别亲,我们这些天天陪着的,倒成了陪衬了。”
  郑菀过去,襁褓里的幼儿因好吃好喝又圆了一圈,见她来,便是“咯咯咯”一阵笑,还伸手来抓她。
  “夫人说的没错,仙子一来,这山山都不要我们了。”
  中年夫人帮着凑趣。
  郑菀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若有所思,只觉得,这一双眼睛似乎在哪儿见过,大约要更倜傥一些,更有神一些。
  只是想来想去,也想不出究竟。
  她逗了会:
  “取名了么?”
  “你阿耶说,取一字‘愚’,如何?”
  “愚?郑愚?”
  小名山山。
  联想到这孩子生世,倒不失为好名,郑菀点头:“甚好。”
  大门被人从外推了开来,郑斋大步而入,传道授业的工作让他近来很是容光焕发,他哈哈一笑:
  “你阿耶我取的,能不好么?”
  “叫厨娘多做一些,啊,还要桂花糕,塘沽饼,照烧鸡……”郑斋麻溜地报了一串菜名,问,“菀菀觉得可还够?”
  “够。”
  郑菀在书院磨蹭到很晚才依依不舍地走了,约的时间是子时,她便先去了原来租住的那一处房子,捱到差不多时间,才换了一身黑色长衫,坐了虫车绕到西城门。
  子时,除了某些夜夜笙歌之处,整个风妩城已经陷入了沉睡。
  西城门更是紧闭,万籁俱寂之中,小小的司署矗立在这夜色之中,它毗邻城墙,门前两盏宫灯幽幽,风一吹,廊下台阶印下重重幻影,仿佛张牙舞爪的猛兽。
  郑菀略站了站,才抬脚上了台阶。
  “扣扣——”
  大门从内开了。
  一位削瘦的老者从内开了门,他脸容狭长,眼细而窄,掀起眼皮看人时有种刻薄而傲慢的意味,声音粗哑,仿佛受过重创:
  “何人?”
  郑菀向他出示了黑铁令。
  “我来找大司卿。”
  “请进。”
  老者视线触到黑铁令,先是一愣,方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立时像雪一般化去,他拱了拱:
  “原来是黑铁令令士,请进,请进。”
  郑菀观其修为在知微境后期,心中咋舌,一个看门的都是知微境,也不知……其他黑铁令执掌者是何方神圣了。
  她沉默地跟在老者身后,绕过一段极窄极暗的走廊,一道暗门,便到了一扇门前。
  千年玄铁制成的大门,边沿刻着复杂的缠枝花纹,一眼望去有股厚重而沧桑的意味。
  老者停下脚步,揖首:
  “到了。”
  他轻击门边古铜鎏金的挂环,环声以一种极为古怪的韵律传出老远,大门“咔啦啦”一声,开了。
  “令士,请。”
  老者退后一步,揖首不起,态度恭敬。
  郑菀被这肃穆的气氛所感,抬脚进了门,出乎意料,这是一间极为宽阔的房间,似乎叠加了空间之术。
  正对着门的,是一张倚窗长案,案后是连到屋顶的一整面储物格,旁边一盏落地铜镂香鼎,另一边以一座八扇落地珐琅屏风隔出小间休憩之处。
  一灯如豆,烛火幽幽。
  郑菀看着长案后执笔狂书的人影,福了福身:
  “大司卿。”
  大司卿抬起头来,却不是她想的那人,这人圆脸圆眼圆胳膊,整个儿一憨态可掬,见她来,笑呵呵道:
  “可是玉清门新来报道的令士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不是崔望。
  郑菀舒了口气。
  两人毕竟有些过去,要是做个共事的同僚也便罢了,跑人手底下做事,怎么想,都不那么让人欢喜。
  “好,好。”
  圆脸修士忙忙点头,又摇头,“郑令士弄错了,本君不是大司卿,而是大司卿手底下用惯的,平时便在这替他处理些俗事……大司卿正在闭关,短时间不会出关。”
  “……哦。”
  郑菀的不高兴又起来了,心想,等以后那人出关,自己解了蛊,这司署能不来还是不来的好。
  跟老天爷亲儿子呆一块,她容易心态失衡。
  “新令士第一日,都是要来司署报道的,平时也无甚要事,只是在城主征召时,尽力为各城百姓做些事……”
  郑菀听明白了,这令士的职责,高些的,便是凡间的巡按使,像她这般低些的甲兵,便是知府手下的捕快。
  鸡毛蒜皮的事儿也做,护卫城池的事儿也做。
  前者靠自觉,去城主府领任务,拿点换元石和贡献;后者,则是城主强制征召,譬如有大灾需抗。
  “明白了?”
  “明白了。”
  “那来本君这签个名,摁个押,以后便是咱们黑铁令中的一员了。”
  郑菀依言在羊皮纸上画圈,字一落,那羊皮纸便凭空烧了起来,一道金色纹阵印入她眉心,一道冲天而起——
  “契成,执令者,终身不得做为害玄苍之事,否则,必遭五雷轰顶。”
  圆脸修士满面肃穆,郑菀低头应“是”。
  “行了,去罢。”
  郑菀没动,她将黑铁令收回:“可否请真君替我去玉珍楼作保,当个……跑堂?”
  “跑堂?”那圆脸修士以为自己听岔了,“郑令士说什么,要做玉珍楼的跑堂?”
  “是,”郑菀笑嘻嘻道,“就是跑堂。”
  若她自己去,怕玉珍楼不肯收。
  “……哦。”
  圆脸修士挠了挠腮帮,他隐蔽地朝屏风后看了一眼,“这事儿……说起来也不难,郑令士稍等。”
  小胖手在长案上拨了拨,抽出一张福提纸,大笔一挥,匆匆写就,在右上角按下红章递来:
  “郑令士拿着此物去玉珍楼,找一位姓白的掌柜,他便知道如何做了。”
  “多谢。”
  郑菀瞥了眼福提纸上金漆印章,小心翼翼地收入了储物镯,便提出告辞。
  女子袅娜身形消失在门后,圆脸修士揩了揩额头,匆匆下了长案,走到屏风后,那儿凭窗站了一位黑衣修士,他眉目漆漆,肌肤如玉,整个人浸在这透窗的月色里,竟有种侬丽的苍白。
  “她走了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圆脸修士看了一眼,便不敢再看。
  “说了什么?”
  圆脸一愣,心道不是都听见了?
  到底不敢提出异议,只得一五一十地又将方才发生之事又复述了一遍,便听前方那声音清清冷冷:“竟是要去做跑堂。”
  倒把圆脸听得发怔,他……方才是不是听见这位笑了?
  只是这笑声太过浅淡,散入这浓重的夜色里,好似假的一样。
  圆脸忍不住抬头,却看得呆住了,从前此后,他再未忘记过这一刻。
  那人便站在这浓重的月色里,唇边笑意浅浅,仿佛在静夜里悄悄开出一朵幽昙,冷而寂,连那浅笑,也掺了一点儿说不出来的哀色。
  “大司卿你……”
  “本君出去走走,”崔望颔首,“出关之事,还劳烦你替本君瞒着。”
  他抬脚出了门,拐过暗门,踏过走廊,沿着来时之路出门,瘦削老者塌了腰:“大司卿慢走。”
  大门开了。
  崔望在台阶上略站了站,天空如泼墨的画布,星辰若点,他收回视线,拂袖而去。
  绕过长道转角时,崔望忽而停下脚步,一声叹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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