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烧了

  丹熙天子年轻时是个传奇。
  他的皇位得来并非水到渠成,当其余的皇子犹在宫中读书习学时,他就已经披上战甲,为他的国家,为他的父皇四处征战,几次生死关卡,几次危急存亡,他立下了赫赫战功,并最终成功坐上了龙位。
  这样一位骁勇的帝王,年轻时何等睿智英明,然而随着年纪渐长,却变得愈来愈糊涂,整日沉迷美色玩乐,致使朝政向太子一党不断倾斜。
  夙王与他这位父亲从来算不得亲近,昔年他母亲使计害死了太子良娣腹中未成形的胎儿,惹得天家震怒,从此父子关系更加恶化疏远。
  “父...父皇?”
  被逼到角落里的少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。
  可惜他的父皇全然没有理会他,疾步走到殿中位子坐下,示意尹王和槐萧平身。
  “方才儿臣与五弟的谈话,父皇都悉数听了,此事,还需父皇亲自定夺。”
  述平帝的龙目略微混沌,岁月无情地侵蚀着他,虽然没有看上去那般昏庸,但他的确是有些不中用了。
  此刻那混沌的龙目中杂糅着汹涌的怒意,或许还保留了一点儿当年的犀利。
  他谁也不顾,抬袖抚了抚眉心:“都下去。”
  “老五,你留下。”
  尹王与槐萧对视了一眼,领着一行人退到殿外,槐萧踌躇再三,拱手道:“殿下,是否派人先将瑾珏公主寻回?”
  素衣王爷仰起头,望着渺远的天际:“不必。”
  “有人已经去了。”
  槐萧:“?”
  此时的玄檎宫正殿中,只剩下这一对不像父子的父子。
  述平帝似乎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,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:“元,你都背着朕做了什么?你自己说说!”
  夙王眼中满含戾气:“父皇明鉴,儿臣对丹熙,对父皇忠心耿耿,难道仅凭一张帛绢,一个内侍三言两语,就认定儿臣不忠有罪吗?!”
  “你还敢狡辩!”这一下拂了君王的逆鳞,述平帝简直气得发抖:“你这逆子!私下笼络外臣,擅自结交敌国,招兵买马,图谋江山,一桩桩,一件件,你竟还有脸在此狡辩?!”
  “过去你搞的那些小动作,念在你年纪尚幼,朕都不予计较!可如今你愈来愈放肆,竟然连朕的江山也妄想觊觎!你究竟有没有把朕这个父皇放在眼里?!”
  黑袍下,少年的指甲划破皮肉,死死地掐了进去,他抬起头,看着上座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帝王,看着他略显疲态,却写满了愤怒与冷漠的脸。
  少年突然觉得心凉,仅仅一瞬,戾气又充斥了他的全身,他咧开唇,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:“为什么...我不能觊觎皇位?”
  “为什么我不能?而大哥,二哥,三哥甚至是四哥都能!难道我不是龙子?!不是父皇您亲生的儿子?!你从小就不喜欢我,你厌恶母亲,也厌恶身上流着母亲血液的我!”
  “...说什么‘不予计较’,不过是你根本就懒得管我!把我与母亲分开,任我在这宫殿中自生自灭!你如此对我,我怎能不为自己筹谋!”
  “你!放肆!”述平帝重重一击拍在长案上:“混账东西,竟然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!不要以为你是皇子,朕就不敢处置你!”
  “哈哈哈哈——”
  夙王突然大笑出声:“从看到槐萧的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,一切全完了!”
  浓眉蹙起,有些滑稽似的,嘴角却上扬到不可思议的弧度:“看来儿臣终究如您所想,是个,不折不扣的废物!”
  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。
  述平帝神色一变:“逆...逆子!你还想做什么?!”
  黑袍一敞,原来贴肉的地方还有一把刀,夙王将它拔了出来,高高扬起——
  “混帐!你敢?!”
  “父皇,您不知道吗?从儿臣被流放到这里开始,从母亲离开我的那一刻开始,我就再没什么不敢的!”
  少年狞笑着拉开衣襟,提刀,在自己胸膛上狠狠一刺,顿时血流如注,他就像疯了一样,生生割下了自己的一块肉,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。
  述平帝瞪大了眼,惊得魂飞魄散:“...来人,来人!”
  “快给朕来人!”
  殿门轰然打开,众将士鱼贯而入,大殿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,夙王仍在原地狂笑不止,脚边堆满了鲜血肉块,中郎将槐萧上前,一把擒住了他,将人带了出去。
  述平帝一下跌坐在椅子上,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  “父皇。”尹王走到他身边,掖袖行礼。
  帝王有些无力地摆摆手:“找个太医,给他瞧瞧......朕累了,这儿的事,就交给你了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上玉在暗阁里哭了一会儿,不知怎么倒在榻上睡着了,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。
  半梦半醒间,有个人轻轻拍着她:“上玉?”
  这个声音既缓又柔,是她很熟悉的声音。
  是......那个人吧,是他吧。
  她半睁开迷蒙的眼,隐约见到一张陌生的脸:“你?”
  “受伤了么?”他这样问她。
  她费力地摇摇头:“...我,我要回去...”
  一只手触碰了下她红肿未消的下巴,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檀香,还有一点淡淡的药味。
  上玉:“你,你怎么....变丑了?”
  他轻缓地拉起她,旋身把她架在背上:“丑么?”
  “嗯...”她点点头,自然而然地攀住了他的脖子。
  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,偶尔会咳嗽两声,也是刻意压低了声音,她能感受到身下胸膛的鼓动。
  “...累么?”他问。
  这话难道不该自己问他吗?她觉得有些好笑,但还是摇了摇头。
  那些宫人的尸体依旧留在原地,没有人来为他们收尸,他们就要一直这样冰冷地躺着,上玉瞥见,难捱地把头转了过去。
  吸吸鼻子,她问道:“我们回去吗?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她突然抽噎了一声,双手揽着他更紧:“我...我难受......”
  “我害死人了......”
  她感到他停下,双手将她往上托了托,随后又向前走去。
  他没有说什么话,一句也没有。
  倦意再次袭来,小姑娘歪着头,在他微凉的背上,渐渐又睡了过去。
  当夜,上玉发起了高烧。
  真稀奇,她的身体一直很好,然而这一次,却烧得全身滚烫,四肢寒凉。
  总之非常非常的不舒服,似乎有医官来给她把过脉,她也记不清了,只记得自己做了很多不好的梦。
  有童年时义父对她的斥责与虐打,那是五六岁的时候,有一回她试着捏了个泥人,拿去讨好义父,谁知义父阴着脸,捏碎了泥人的下身,还用藤条狠狠抽打了她一顿,打得她好几天下不来床。
  除此之外,还梦到了昔年掖庭的一些事,都是一些她极力想要遗忘,不愿再回想的事,此刻突然像泄了闸的山洪,不断涌入脑际。
  上玉有些难以承受,她的眉大概一直蹙着,额头烫得如同沸水。
  莫非....自己又要进棺材了?她迷迷糊糊地想,只觉心里空落落的,一点不饱满。
  上玉:眼瞅着就要死第三回了,老天爷你妈的,你这么骚的操作,老天奶知道吗?!
  小姑娘难免有点抓狂,然而这时候,好歹不歹的,一把瓷勺伸过来试图撬开她的嘴,大概是有人在给自己喂药。
  上玉:太他妈苦了,我想死!
  她重重咳了一声,把那些液体全都吐了出来。
  那勺子顿了顿,仿佛跟她卯上了似的,又来撬她的嘴。
  上玉不干,双唇抿得紧紧的。
  勺子被拿开,换上了两根手指,拿捏力道,稍稍握住她两腮,不知用了什么方法,她只能像鱼一样乖乖地张开嘴,任由那药汁流进来。
  被这样钳制着,让她想起了发生在夙王宫中的那一幕,那时候,她就是这样被迫仰着头,眼睁睁看着一个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被残忍打杀。
  那孩子的叫声,利刃划过脏腑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——
  “呕!”
  上玉一个挺身,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,酸液流过喉头,灼得生疼。
  外头有人听到响动,走进来:“主子,这......”
  他的话没说完,也许是被制止了。
  上玉躺了回去,有方帕子一样的东西在她脸上轻柔擦拭。
  接着是一个声音:“不想做交易了?”
  “......”她,她当然想!就这么死翘翘确实不甘心,或许自己能再次重生,一切从头来过,又或许就是真的交代了,无论哪种结果,都是她不愿再经受的。
  苦兮兮的药汁又递过来,这一回比上一回顺利,病人皱着鼻子一口一口喝完。
  这药有宁神清热的功效,没一会儿,小姑娘本就朦胧的意识便彻底陷入沉睡中。
  烛火下,一身紫衫的男人静静坐着,于他而言,少有如此宁静的时刻。
  直到门外传来稍轻的叩门声。
  他站起身,给榻上人掖好被子,长指顺便拨开了她颊侧的几缕发丝,才缓缓踱步而出。
  门外站着黄钟,还有一个医官打扮的人。
  黄钟见他一身狼狈,正欲开口,却被他挥袖制止。
  那医官上前行礼:“侯爷。”
  “不必多礼,”他淡然一笑:“说罢。”
  医官拱手:“据方才的脉象显示,公主似乎......有中毒的迹象。”
  “似乎?”
  “.....正是。公主体内的毒看似微弱,却游走于八脉之间,微臣以为,此毒积存已久,幸而未及损伤公主玉体。”
  “不过毒终究是毒,何况此毒如此古怪,是以微臣认为,还是尽早祛除为妙。”
  “大人可能祛除?”
  “微臣不才,诊不出此毒底细,自然也就不能......”
  男人看着他,状似宽容地笑了笑:“那便罢了。”
  “多谢侯爷。”医官莫名松了口气,“如若没有旁的事,恕微臣先行告退。”
  话毕,拱手转身,才刚行了两步,突然感到颈上一疼,他下意识伸手,却碰到了星点温热的液体。
  “你......”他缓缓倒地,眼神瞬间涣散。
  身后,站着一脸冷漠的黄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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